當時,組委會的人從我眼睛裡面看到的光芒是很單純的,我沒有說任何話,就這麼靜靜地看著他們笑。當時過來的那個人,看了我一眼,忽然就跑出去了。等他回來的時候,他的眼睛是哭過的樣子。他說他也不知道是為什麼,一看到我的眼神就控制不住了,又不想在我面前哭,只能跑出門去。也就是在這一刻,他確信他想找的人就是我,他希望我上臺去演出。他說廖智,我知道妳喜歡跳舞,我們給妳提供舞臺,讓妳完成心願,妳去嗎?我當然很樂意,一口就答應了下來。
第二天,他就找來了三個老師,過來幫我編舞。他們為我設計了一個舞蹈,但是希望我不是坐著跳而是跪著跳,這樣會更有精神一些。我打算試一試。第一次嘗試倒下來之後,我完全沒反應過來,還以為是自己沒擺好姿勢。等到第二次我跪起來,又倒了,我就有些緊張,覺得哪裡不對勁兒,但又不敢相信。這樣一連倒了三次之後,我徹底蒙了,整個人愣在那裡,腦子嗡的一聲。
天哪,太可怕了。我跪不起來了。
對一個人來說,跪不起來,這是多麼可怕的事兒!我之前坐在輪椅上,可以動來動去,根本不知道我是跪不起來的。直到那一刻,我才發現,沒有了小腿,沒有了腳底板的支撐,光靠兩個膝蓋,是跪不住的。
我的心裡還在翻江倒海,身邊的那些人也看出了一些異樣,愣在那裡,問我怎麼了。我那個時候居然還有心思掩飾自己,我說我今天狀態可能有點兒不好,你們給我一點兒時間,讓我練一下。我好久沒有起來運動了,給我三天時間吧,你們到時候再來。
他們很疑惑地走了。我當時只是下意識地想,不能讓他們知道我跪不起來,如果是這樣,他們可能就放棄我了,不讓我跳舞了。
等他們一走,我媽因為還不太清楚怎麼回事,就說,來,廖智,我們練習吧,到時候老師來了咱們就能表現好一點。我回她,為什麼要練?然後就躺在床上,拉著被子蒙頭大睡。我根本無法接受這個事情,我覺得好恐怖。我反反覆覆地想,我不能跪,我怎麼會不能跪。我把自己蒙在被子裡,其實根本睡不著,就是在那裡翻來覆去。我媽跟陪我的朋友看見我的狀態,大氣都不敢出,話也不敢說,卻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。
徹夜練習,學會跪立
那一天,我午飯沒有吃,晚飯也沒有吃,家人也不敢跟我說話,就任我躺在床上。其實我也沒有真的睡著,迷迷糊糊的,就是不想去面對這件事,同時一直想不通,我為什麼會跪不起來。一直到了晚上,我自己都受不了那種氣氛,因為我一直在媽媽和朋友面前表現出很平和的狀態,但是那一天,我明顯感覺到,我嚇到她們了。我感覺到她們在我面前戰戰兢兢的,都不知道幹什麼才好。我很怕這種氛圍,一直以來,我努力地講笑話、開玩笑,就是不想有這種氛圍,這讓我覺得很壓抑,我受不了。我也覺得,這種氛圍會讓我很愧疚,讓我覺得自己沒有做好,讓周圍的人擔心了。我想我一定要邁過這道坎兒。
我就想,我該怎麼辦?我跪不起來,也不敢去面對這個事實,又不想讓媽媽和朋友擔心我,我該怎麼辦?心裡很矛盾,很矛盾。最後,我實在是無法忍受,就想管他呢,死就死吧。就算再難,還會難過被埋在廢墟裡面的時候嗎?
我在廢墟裡面,被壓了那麼久,想動都動不了,我現在至少能動了,我還是自由的。那個時候,翻一個身,對我來說都是奢望,我現在不僅能翻身,能坐,還能做這麼多事,這已經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了。要有信心,不管怎麼樣,跪不起來,我可以想別的辦法去完成這支舞蹈,不管怎麼樣,我要先練習。
那天晚上,我媽跟朋友都準備睡覺了,我突然把被子掀開,說,好吧,我現在開始練習。我看到她們兩個人頓時鬆了一口氣。那一整天,她們一直都緊繃著。我們整個病房,就連隔壁床的阿姨,好像話都變得很少,沒有什麼人敢說話,敢開玩笑。平常都是歡聲笑語的,可那天沒有,可能我真的嚇到她們了。我故作輕鬆地說,好了好了,我們來練習吧。她們像是嚇了一跳,然後馬上就懂了,我是走過這個坎兒了。她們立刻高興地說,好啊,來練習!到了那個時候我媽媽才敢說,妳今天下午心情不好,我們都不敢說話。我說我知道,對不起,不該讓妳們擔心。
我們這就開始練習。我扶著媽媽和朋友,坦誠地跟她們說,我跪不起來了,我跪在那邊就會倒,我不知道該怎麼跪起來。她們兩個人就一人扶一邊,扶著我起來,然後慢慢地鬆手。因為太快鬆手我會倒,她們只能慢慢地鬆手,一點點地放開我。
那天晚上,我一直練,練到第二天清晨,天空隱隱約約發亮的時候,我終於能跪住了。
鼓舞,從零開始
那一瞬間,就在她們鬆手的時候,我跪住了。
跪住之後,我的身體還稍微動了一下,沒有倒。我們病房爆發出了歡呼聲。那時候已經是淩晨了,整個醫院都很安靜,就聽見我們病房突然傳出歡呼聲。護士跑進來就問,什麼事兒啊?!什麼事兒啊?!她們喜滋滋地告訴護士說,看,我們廖智跪起來了。連我隔壁床的阿姨,也從床上爬起來,高興地說,啊,跪起來啦,真好!
大家都為這個事情而開心,跑過來擁抱我,和我擊掌,就像中了福利彩票一樣。很難想像,只是因為我跪起來了,做成了一件這麼小的事情,大家就這麼開心。那個時候真的很容易滿足。
跪起來之後,接下來的那三天,我進步非常快。我不僅跪起來了,還練了下一字馬,又練了拴腰的動作。而且,自從我跪起來了以後,整個身體的恢復就變得很快。三天以後,老師和組委會的人再來時,他們都很驚訝。那天我一邊展示一邊說,我可以做這個,可以做那個。他們一邊看一邊讚歎,覺得簡直不可思議。
一開始,編舞的老師根本不知道我的身體狀況,可以跳什麼,不能跳什麼。現在看到我能做的這些動作,他們就把所有的動作組合起來,編成了一支舞蹈。
他們說,我們想讓妳在大鼓上面跳,妳覺得怎麼樣?在這之前,我以為會安排我在輪椅上跳舞,或是跪在舞臺上跳。但他們覺得這些的氣場都不夠強大,如果在鼓上跳,就會顯得很有力量。我一想像那個畫面,就覺得好美,就該這麼跳。他們問我想要給這支舞起什麼名,我說那就叫《鼓舞》吧。在鼓上跳的舞,又能鼓舞人心,這個名字最好了。他們還想取一個類似於《太陽照常升起》之類的名字,我堅持覺得《鼓舞》才是最合適的。後來,組委會的人也說,沒錯,就是《鼓舞》了!
之後就開始了正式的排練,每天三個小時。第一天在床上練,第二天開始,把我抬去了一個醫院幼稚園的練習廳裡面,在地上鋪一些棉絮,我就跪在那裡練。那時是六月中旬,我還要做第二次手術,醫院是不同意我練這支舞蹈的。我就跟醫生說,請一定把手術推到七月十四日,等我跳完舞再做。我一直去求他們,我媽媽也去請求他們,說,你讓廖智完成這個心願吧,她很想跳這支舞,不然她一定不會安心的。最後,醫生終於鬆了口,說,好吧,那就幫妳完成這個願望,但是妳要保證妳的安全。他們說,我們每天派一個護士來照看妳,不能讓妳的傷勢變得更嚴重。當時,我膝蓋的感染還沒有完全好,只是感染的面積縮小了。
摘自《放聲笑吧,就像從未受過傷一樣》,啟動文化提供
作者:廖智
作者簡介:
舞蹈老師。汶川地震中,她被活埋二十六個小時,失去女兒,失去雙腿,失去婚姻。
截肢兩個月,她強忍疼痛,學會跪立,為家鄉災民籌款義演「鼓舞」;雅安地震,她奔赴一線當志願者,餘震中堅持救援,被譽為「最美志願者」;參加中央電視台《舞出我人生》,她挑戰身體極限,為夢想而舞,贏得亞軍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