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天晚上,我回到病房,我媽給我搭睡覺蓋的那一層薄薄的被子,結果搭到我的腿上,我痛得整個人都縮緊了。因為我沒有小腿,又沒有腳背,我全身就靠膝蓋那個點支撐著。膝蓋很薄,沒什麼肉,就靠那一點地方,我全身的力量壓在那裡,還要跳舞,動來動去,所以兩個膝蓋就變得非常非常痛,晚上蓋著被子都很痛。
我媽看到這個情況很不忍心,開始勸我放棄,讓我別去跳這個舞了。我其實也有想過,我太疼了,我真的受不了了。我這樣練下去,還要練十幾天才能上臺呢。但是這樣練下去,我要痛死了,我何必呢?何必要這樣呢?這個事情明明是可以選擇的,它又不像是傷口的痛,我沒得選,這個痛是可以選擇,也是可以放棄的,為什麼一定要承受呢?
我心裡有個聲音在說,如果我放棄,我會對自己很失望。所以就必須要練,一直練,持續練下去。
後來,我想了很多辦法解決膝蓋痛的問題,比如買護膝戴,用熱水敷,請志願者幫忙去找中藥包來敷,消瘀,盡可能消腫。下午去排練,上午就去康復中心做各種各樣的理療,用物理療法來減輕膝蓋的痛。雖然效果不明顯,但還是可以稍微舒緩一下,轉移一下。練舞的時候,老師說,廖智,妳有很多表情做不出來,比如有個表情,妳應該是笑的,妳的表情要非常放開才行。我說我在笑啊,老師說哪有啊,妳整個眉頭都鎖在一起,嘴角一直在發抖啊,這個表情太猙獰了,就像是在受刑罰一樣,哪兒是在笑啊!我說我真的是在笑,但是實在太疼了,笑起來竟然會這麼難看。
在排練的過程中,舞蹈老師給了我很深的影響。即使我截了肢,他們也沒有對我放低要求。我很感謝他們,他們不像別人那樣說算了算了,妳做不了就算了,反而勾起了我的鬥志和好勝心。舞蹈老師說,廖智,別人可以這樣對妳,我不會這樣對妳。妳知道嗎?妳是一個舞者,舞者就是要尊重舞臺,尊重妳的舞蹈。
舞者受傷是很正常的,舞者痛也是很正常的,我不會因為妳沒有了腿就對妳放鬆要求,我還是會繼續像對待一個舞者那樣對妳。我尊重妳是一個舞者,才用這樣高的要求對妳。我說,老師我不怕痛,也不怕累,我不怕辛苦,也不怕吃苦,妳嚴格地要求我就好。
所以,我跟舞蹈老師之間達成了共識,我們就是要把這件事做好。要麼就不上臺,要上臺就要盡全力把它做好。我是贊同他們的觀點的,於是努力地練。經過十幾天的練習,我最後上臺了,雖然那支舞蹈未必有多麼好,但對於當時的我來說,那絕對已經是最好的了。
只要沒有謝幕,就一定要挺住
在表演的日子到來之前,網上已經開始宣傳,說我截肢兩個月就要登上舞臺。那時網上有很多評論,很多人覺得這不可能,絕對是個噱頭,是個炒作。
傷筋動骨一百天,這麼短的時間裡怎麼可能上得了臺呢?但事實的確如此。我是五月十四日做完截肢手術的,七月十四日就要登臺。
上臺前,我很忐忑,不知道自己會跳成什麼樣子,我怕臺下的觀眾不喜歡,怕他們會噓我下臺。上臺前,欄目組先播了一段視頻,我都不知道那段視頻是什麼時候錄的。當時他們跟我在醫院聊天,旁邊架著機器,我以為他們在拍照,並不知道他們把這個過程都錄了下來。我在後臺聽著,感歎自己怎麼會說出這麼有哲理的話來。在那段視頻裡,我每說完一句話,臺下就一陣鼓掌。
我當時就覺得很感動了。我忽然發現,或許他們是期待看到這場舞蹈的,他們的掌聲就是最好的鼓勵。
於是表演開始,當我把鼓槌舉起來的那一刻,我真的覺得自己就像狼牙山五壯士那樣,有一種豪邁的心情。我舉著鼓槌,心裡說,廖智,為了下面的掌聲,妳要跪穩了,跪住了,不能辜負大家對妳的期望!因為之前排練時,我就一直很容易倒,跳很多動作時都會倒,就連彩排的時候也是這樣,所以心裡難免會有些擔憂。但是,那天在現場,我真的從頭到尾都跪住了,一直跪到最後一個動作。
舞蹈一結束,我就倒了。倒下的時候,我突然想到老師說,如果妳在臺上倒了,只要沒有閉幕,妳都要跪立起來。我當時倒了之後,按道理,這種情況下,應該順勢鞠一個躬就完了。但是我又跪起來,把鼓槌舉在頭上。老師後來就說,你太可愛了,都快謝幕了,妳還跪起來。我說,是啊,妳說的嘛!只要沒有謝幕,就一定要跪住了。
那一天,我在整個跳舞的過程中,聽到很多很多的掌聲,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來自他人的鼓舞,感受到人和人之間很友好的感情,他們不因為我的舞蹈不夠好看而嫌棄,也不因為我沒有腿而覺得這個舞蹈是不完美的。我完全相信那些掌聲中都是鼓勵和支持,是滿滿的善意。我清楚地看見,臺下很多人在流眼淚。我相信,他們除了同情和可憐,也有很多善意和愛意,他們愛臺上的這個人,雖然這個人跟他們素昧平生。那一刻,我很感動。
那一天,那一個舞臺,那一場表演,重新把我送回舞臺。
我沒有想到,沒了腿的我又重新站起來了。
摘自《放聲笑吧,就像從未受過傷一樣》,啟動文化文圖提供